人物介绍
冼建春,国医大师邓铁涛教授学术传承人。主要工作方向是研究岭南中医药文化。1984年毕业于广州中医学院(现广州中医药大学)中医医疗专业,1992年起在广州中医药大学中药标本中心工作,1996-2006年任中药标本中心主任,现在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中医药博物馆工作。
全国中医药院校中药博物馆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北京同有三和中医药发展基金会中药学委员,三和书院二阶段中药学导师。参加“第四次全国中药资源普查”工作,并参与国家级课题、国际中草药研究横向课题的工作,以及参与多项校级课题;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主编、参编中药类著作十多本。
告别了庚子年漫长的三伏天,迎来了处暑节气,自古以来,二十四节气与农耕生产密切相关,而处暑正是四大南药之首——春砂仁的最好采摘时节。冼师总是教导我们,要用身体去感悟本草,从其生长环境到其最原本的滋味,你就会明白这味本草为什么是这样的功效。
春砂仁(Amomum villosum Lour.)为姜科豆蔻属植物的果实,具有行气调中,和胃醒脾,化湿消滞,止痛安胎的功效,以产阳春者为上品,故名春砂仁。为了见到心心念念的春砂仁,我们一行人在冼老师的带领下奔赴春砂仁的故乡广东阳春。阳春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城,早在秦始皇时期就已经存在,它位于广东省西南部,漠阳江自北向南纵贯全境,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这里光照足,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空气潮湿,加上四面环山,少不了山峦瘴气。但大自然是如此奇妙,一阴一阳,相生相克,生克制化,循环反复,久湿之地必有化湿之品。一路上我们随处可以遇见草豆蔻,红豆蔻,吴茱萸,八角,风姜等芳香化湿的药材,而春砂仁便是其中的翘楚。
春砂仁既是一味中药,同时还是一味上好的调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由于春砂仁气味香烈,因此也常被用来烹调食材,一到阳春必吃的两道菜就是砂仁蒸排骨和砂仁猪杂汤,不但可以消减油腻,帮助消化,还可以让菜肴变得更加鲜美。
春砂仁在我国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在唐代已有记载。元朝陈仁山在《药物出产辨》中记载砂仁“产广东为最,以蟠龙山第一”。于是第一天冼老师便带领我们到达第一站——蟠龙金花坑。中医药文化源远流长,每一味药背后都有着美丽动人的故事。这里是关于春砂仁传说最多的地方:据说很久以前,阳春发生了一场很大的牛瘟,耕牛死了很多,可奇怪的是唯有蟠龙金花坑附近的牛没有死。大家很好奇,仔细观察了才发现这些牛都爱吃这里生长的一种长得很像姜叶的植物。
于是,人们也开始试着品尝这种植物的果实,发现吃过之后肠胃很舒服,便慢慢开始种植。春砂仁药食两用,价格不菲,每斤市场上售价可达数千元,这是因为春砂仁植株高,但花却很矮小,紧贴地面,蜜蜂等昆虫几乎无法授粉,导致产量低。因此为了提高挂果率,4-5月间药农们要蹲在潮湿闷热,虫蛇出没的地里给每一朵娇小的砂仁花人工授粉,非常辛苦和不易;到了雨季,又容易被大雨冲刷导致掉果;好不容易熬到果成熟了,又被老鼠偷吃。因此鲜果每亩的产量悬殊巨大,往往在50-500斤;还有经过繁琐的加工每斤春砂仁炮制后的干果仅仅只有0.2-0.22斤,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每一粒春砂仁都是药农们用汗水浇灌而成。
一粒好的砂仁种植和授粉固然十分不易,然而真正能让春砂仁发挥它特有的疗效却是靠春砂仁的炮制。冼师告诉我们春砂仁的炮制是保证其药效的最重要环节。然而现代对春砂仁的炮制多半是用焙干法和晒干法。蟠龙金花坑的砂仁种植因为有了政府的扶持,成立了砂仁种植示范基地,种植方法很成熟,炮制也形成规模化,是现代与古法炮制法的结合。但这次为了能让我们见识到真正传统的春砂仁炮制方法,冼师带领我们一行人第二天又从阳春出发,驱车50多公里,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路来到了偏僻的永宁镇双底村老药农范叔家。
范叔家是当地的贫困帮扶对象,三代人一直从事春砂仁的栽种,十多年来冼师一直担心砂仁传统种植和炮制方法消失,以一己之力苦苦守候。当我们来到范叔家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范叔家三代人住在一起,一栋新盖的房子在旁边的几排破旧老屋的映衬下格外显眼。空气清新,泉水叮咚,周围绿油油的水稻长势喜人,花生地和风姜地里红红绿绿的小蜻蜓自由地飞来飞去,好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旅途的疲劳一扫而光!范叔家的大大小小的孙子孙女们见到我们来也丝毫不怕生,当收到大家准备的小礼物时高兴的雀跃欢呼!
并不富裕的范叔早已做好了两桌丰盛的饭菜等候我们:特意宰的鸭子用砂仁,巴戟天煲好了汤,自己磨的豆腐,地里新鲜采摘的小菜,还有主人用砂仁,巴戟天,大枣泡的酒……让我们明显感受到范叔一家人对冼师的浓浓情谊!
快速吃完饭,我们迫不及待地跟随着范叔去看地里的砂仁。砂仁地不远,但山路蜿蜒崎岖,树林茂密,山间随处可见到清澈见底的溪流顺着山坡流淌下来,半路上看到一个依山而建木头搭的小棚子,用塑料布简单遮挡了一下,里面有蚊帐和一张简单的木床。范叔说,春砂仁采收的这几天,人要住在这里看守,防止有人来偷砂仁,有时也会在这加工。
不远处就看到了一片顺着山坡长的像姜叶一样植物,杆有小指头那么粗,叶子细长,叶边有着大波浪形状,范叔告诉我们这就是春砂仁地了。春砂仁植株茂盛,最高的有两米多,可是它却是紧贴着地面结果,圆圆的,红红的,身上长满了刺状凸起,三五成群,仿佛一颗颗熟透的杨梅散落在地上。采摘砂仁是个技术活,不但要体力还要眼力。一般是用剪刀剪断,因为用手摘容易撕破匍匐茎,影响来年结果;同时果实贴地而生,地上的枯枝落叶易盖住砂仁导致遗漏。
范叔的儿子告诉我们:砂仁处暑前采摘是最好的,一方面暑气已减退,天气逐渐转凉,雨水也渐渐减少,这时的果实已完全成熟。春砂仁采摘下来必须尽快炮制,不能超过3天,否则容易腐烂霉变。
范叔家自从建了新房子,之前的老土屋有一间专门用来炮制春砂仁。听他介绍炮制遵循古训,以烟火给予砂仁得以长期保存养护人体的机会,一点点的炊烟用热和穿透性将新鲜果实的水分带去,也将柴木的温性再次加于砂仁之上。不时的翻动是为了均匀受热,品质如一,三进炉中如仲景先祖教导的“微汗法”保证疗效,对炉温的精准把握使得砂仁以完整的形态不使其“精气”散失于烟火之中。整个炮制工序非常复杂,一般要五个步骤,持续时间约8-9天。
第一道工序:剪梗。因为春砂仁的种植期间没有施化肥,也没有使用杀虫剂,因此不需要额外用水冲洗,只需将采摘好的砂仁剪去多余的果梗,清除不小心落在里面的泥土和杂草即可。
第二道工序:杀青。采摘的砂仁存放一般不超过3天,否则容易坏果。剪果后立即开始炮制,范叔家还是使用年代久远的老土灶,先将一些稻杆点燃,然后陆续放入枯树枝,当青烟袅袅升起时,范叔将修剪好的砂仁轻轻倒入一个四方的竹筛子,范叔用粗糙且满布茧花的手将砂仁慢慢均匀摊开,灶里的烟开始很大,有明火,这时要用潮湿的稻壳或新鲜的树枝放进灶里把明火变为暗火,达到“三分阳火,七分阴火”的状态,土灶里的火光若隐若现,轻烟从竹条缝隙中透过砂仁缓缓升起,与光影交融。这时温度约80-90度,太高容易把竹筐烧坏,也会导致砂仁爆果,甚至烧焦。当烟升起来时,就用一块麻(棉)布盖住砂仁,这样是为了透气,同时还可以吸收砂仁在熏焙过程中产生的水分。整个杀青过程要持续两天两夜直到砂仁的果皮收缩约6-7成干。春砂仁的炮制更多是依靠柴火产生的烟去熏焙,除了干燥还可以达到防腐,杀菌的功效。烧火用的柴多用松木,竹竿,而苦楝树,樟木等有特殊功效的则不宜使用。整个炮制过程更多的是依靠药农们世代相传的经验以及他们多年操作过程中训练出来的“感”和“觉”。
第三道工序:回潮,又称“回润”。在经过杀青后的砂仁装到麻布袋里或竹筐里,稍用力压一下封闭口袋,如果是竹筐里则用麻袋盖好,闷一夜,让其发汗回潮。
第四道工序:复火。方法同杀青过程,但温度略低一些,约70度左右,第二次熏制时间要六天左右时间,直到砂仁达到九成多干。
第五道工序:装袋,密封保存。
每道工序从木材的选择、火候的掌控、时长的把握都有细究之处。整个过程最关键的是人力,范叔有着数十年的炮制经验,通过手温、颜色等判断砂仁加工至几成干,是砂仁加工炮制过程中:不爆果、味道足、功效好和保留长久的重要保障。
经历了以上五道工序,这时的春砂仁经历了种种劫难,脱胎换骨,涅槃重生,果皮由厚变薄,颜色由红变暗,果仁变得更加坚实紧密,气味浓烈,入口时少了些鲜美,多了些甘甜,嚼到果仁时脆脆的,口里立刻弥散出一点点辛辣,一点点苦涩和辛凉,还有些酸酸的感觉,真像人生百态,五味俱全!
听范叔介绍由于这几年干旱,没有钱装水管将山上的水引到地里,这两年砂仁产量在不断下降。冼老师与范叔相识近二十年,每年都会来范叔家,除了守护这里的春砂仁,平时不忘赠医赠药,滞销时还帮忙销售。这次听到因为水源问题已连续两年减产,冼老师忧心忡忡,除了给范叔家人和孩子们带去各种礼物,还自己拿出一万元钱交给范叔,让他修通水管,把砂仁种好。
水管通达的不仅是范叔的丰收盼头,还有四大南药、道地药材“春砂仁“保真存源的去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们拜访的范叔一家早在二十年前便与冼师结缘,三和学子寻访道地南药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春砂仁已经成为一种精神埋入当地人的心中,用自己的勤劳换取一年一次的收获,让自然的馈赠送给需要的人。量少不缺耕耘苦,量多不减烟火功,正是一代一代的传承,我们也得以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寻觅到最古老的炮制!一味好的药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今天,坚守传统栽种和古法炮制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像范叔这样的药农千千万万,谋生不易,何来坚守?然而范叔又是幸运的,因为有冼老师这样真正热爱中药的人去守护这片土地,才让传承不至于断了线!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老中青三代人对春砂仁的喜爱和对其品质的坚守;在三和,我们看到了冼师和三和学子践行“大医精诚”高尚品格的薪火相传。
中医药的传承需要更多像老师这样的人去守护和挖掘!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大家彼此守望相助,才不会再有“中医亡于药,中药死于种植(炮制)”的哀叹!中医药事业总有一天会像春砂仁的味道,经历了酸苦,最后终迎来的是甘甜!